牵挂我们的人走了
一
外婆走了,她终于离开了她的家,离开了人世。
外婆走过了八十九个春秋,她子孙满堂,应该是高寿了,可以笑着走进天堂。但是我知道外婆心有不甘,否则她怎么会卧病六年?在最后三年里,她已经成了植物人,身体细小如孩子,可仍然睁着双眼——她实在不愿离去,她习惯于活着。
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于活着的,就我所知,我身边有好些人就活得不自在,他们闷闷不乐,怨天怨地,心躁气烦,生活不能让他们提起兴趣。我不知道这些人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是这样?如果他们活到我外婆三分之二的年龄,他们一定会闷死的。
关于外婆热衷于活着的问题,我可以举个例子:她在八十多岁高龄时,常常一个人走出家门,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,为的是吃一碗她喜欢吃的米粉。
诸如此类的例子,还可以举出许多。
二
外婆在离开我们之前,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,医生几次告知她不行了,时间不多了,但是她硬是顶着,硬要活着。我看见她躺在床上的萎缩的身体,这时我相信,肉体对于外婆的生命,其实已经是一个依附,不重要了,靠着一个念头,外婆把生命攥得紧紧的,不让它跑掉。
外婆的念头是什么呢?那就是——她牵挂着由她一手营造起来的大家庭,牵挂着大大小小的家庭成员。
三
没有人去深究外婆这份牵挂的由来和份量。我们从小就习惯了这份牵挂,我们甚至还觉得外婆的牵挂有些多余,我们都老大不小了,我们的孩子们也由我们看护着,她还操的什么心?现在外婆走了,我忽然觉得有些空荡。倘若在外婆活着的时候,我们能够在心静时,常常回想:外婆在兵荒马乱的时代,她的年纪在跟我们现在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青春女孩一样时,就已经失去了丈夫,孤身寡人带着一对儿女,一步步走了过来……那么,我们和外婆相处的心情和情景,肯定会大不一样。不说别的,光是外婆守寡六十多年这一点,就足以让我们静心思考了。人们可以很轻易地做出种种决定,但有谁能够轻易地决定把自己最美的青春埋藏起来?
四
外婆的一生都在寻找和等待,她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家庭成员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,等待着这一个或那一个。当她只有一对儿女时,她担心的是两个人;当家庭发展成二十几个人的规模时,她为所有人担心。就在她患了脑血栓疾病,失去正常的思维以后,她在医院里仍每天不停地呼唤着她思念的家人的名字。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:“回来啊!”她一见到我们,眼睛就搜寻着,问:“小鬼呢?”她已经记不住每个“小鬼”的名字,但就是要找他们。我每次带女儿去看她,她总是笑着示意女儿到她身边,然后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,摸她的脸蛋,满足地笑着,久久不愿松手。
外婆的最大希望,是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,不要去上班上学。当然她总是做不到这一点,除了一年一度的团聚以外。外婆的理想就是这个,在她八十九个春秋的人生旅途中,她就这样执着地追逐着她的理想,直到死去。
五
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天引出了外婆的一段故事,到现在我对于外婆追逐理想的印象,是不会那么深刻的、富于诗意的和悲壮的。那一天以后,我觉得外婆好美,美得不得了。我常常站在她的病床前,用手抚摸她的脸,轻轻地、轻轻地抚着,我的手触摸到了一段动人的历史。
那一天,我翻看老照片,翻着翻着,我看到了一张照片,照片上站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——自然,我认出她是外婆,那时她不过三十岁左右。就在这时,一个念头生出来了。我问一旁的妈妈:“妈,难道外婆守寡以后,就没有被人追求过?”出乎意料的是,妈妈竟然平静地答道:“有过的。”于是,在我的追问下,妈妈找出一张照片,这张照片上有三个人,其中两个人是妈妈和舅舅——那时他们还是少年;另一个站在中间的,是一个长着一张厚实的方脸膛、梳光亮分头的男人。“就是他,”妈妈说道:“他姓潘,我们叫他潘叔。”
六
潘叔是一个有点钱的商人,不知从哪一天起,他出现在外婆家里。那时外婆自己撑着个小摊子,做些小买卖,勉强养家糊口。外婆心境高,她是决意要一对儿女读书的。儿女也争气,书读得不错;但世道不争气——生意越做越难,读书竟成问题。潘叔的出现帮助解决了这个问题。连续好几年,每到学期开始,潘叔就叫人挑着几担大米到家里来,这样,妈妈和舅舅的学费就不成问题了——那时,米也可当作学费的。
潘叔来家的次数越来越多,奇怪的是,外婆和潘叔的对话少得可怜,他们谈话的内容,几乎全是关于一对孩子。潘叔倒也乐于和孩子在一起,他过问他们的学习,跟他们说笑。家里常常是这么个情形:潘叔和孩子们在一起说笑,而外婆却一个人在阁楼上捧一部厚厚的书在读。潘叔走时,对着楼上大声说:“走了!”算是打了招呼。外婆回应一声,并不相送。这样的情形竟然上演了好几个年头。
有一天,只听楼下有陌生人声,家里迎来了一个挑担的汉子,那人把担子一放,抹一把汗抬脚就走,丢下一句话:潘叔叫送的。
担子里装的还是米,但米上面是喜礼。
外婆一声不吭,她木木地站了好一会儿,一步步地走上阁楼,关上门,三天不露脸,不吃也不喝……
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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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故事绝对是真实的,因为是由妈妈的嘴里讲出来的。故事并不复杂,也没有太多具体细节,但在我看来,这个故事是那么令人震惊,我久久地沉浸在故事里面,吸吮着从久远的年代飘来的淡淡香味,让它在我的胸腔里回荡。我想象得出,我们的外婆那时是个多么含蓄美丽的女人啊,作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,她一定有着丰富的情感,可她竟然拒绝了一个深爱她的男人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原因我们已经无从知道,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那就是她一定是为一对儿女着想。据妈妈说,潘叔终于等不及了,他和不爱的人离了婚,另娶了人。现猜,当时外婆顾虑的,是与离了婚有着孩子的人重组一个家庭,这个家庭将会变得复杂而不那么纯。这个设想放在外婆那时的思维里,是符合情理的。但是从外婆的举止表现,我们可以看出,外婆是爱那个男人的。我想,这一份爱,甚至成了她日后坚决不做“非份之想”的一个理由。
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,历史已经翻开了一页,中国换了面貌。那时,妈妈已经从外省读书回来,从事她专业份内的工作。有一天,突然有一个人来找,妈妈一看,是潘叔!潘叔虽然还是那个模样,但从他的穿着和容貌,已经看出他落难了。不出所料,他向妈妈提出一个要求:借钱。以潘叔当年对妈妈和舅舅的大恩大德,这个要求简直太微不足道了,但是妈妈却为难了:她的工资就那么一点儿,何况身上剩余无多。妈妈把那点钱给了潘叔,他道了谢,很不好意思地走了,默默地走了。妈妈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外婆,外婆听罢,“哎——”的一声,重重叹一口气,说:“苦命人啊!”
潘叔从此再也没有出现,他像一粒尘埃一样,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
我真想为外婆哭一场,也为那个好心的苦命人哭一场,但是我哭不出来。
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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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过这个故事,我们对外婆有了更深的了解,外婆真是个坚强、执着的女人。靠着这份坚强和执着,外婆终于把一个小小的三人之家,发展成为一个大家族。每当她看着儿孙满堂的情景,内心一定获得莫大的满足。但是,家庭是伴随着动荡的社会艰难地成长壮大的,外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:她一天天地衰老了。在衰老的过程中,她在家庭里的位置发生了移位——她不再是家庭的中心了,独挡一面的能力只能在锅碗瓢盆中施展,甚至,她过去带孩子的“强项”也用不上了——因为年老,人们担心把不住劲儿。最后,家里人人都有事做,人人都无暇顾及她,她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古董,虽然被敬重着,却远离了现实。
七十岁以后的外婆,几乎一头扑在“寻找”和“等待”的焦虑中,她没有一天不担心家庭中的某一个成员:他(她)去哪里了?为什么还不回家?是不是出事了?她不停地唠叨着,催促人去寻找,坐立不安地等待。事情的结果总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:她要找的人就在她最焦急的时候回来了。她于是放下了一颗心,但接着又为另一个人担心了……她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,不管我们怎样地解释和安慰,全听不进去。她固执地认为,孩子只有回到家里来,在她的身边,才是最最安全的。外婆八十岁以后,她的“毛病”发展到顶点,那时她已经比较糊涂了,只要有一个家庭成员回家,她就拉住他(她)打听其他人,她有时连她要找的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。有一次,她反复地问我:“那个人去哪里了,怎么还不回来?”我说是哪个人,她就骂自己:“你看我……唉……就是那个人嘛。”我列数了一堆人的名字,她都摇头,最后我说:“难道是妈妈?”她才说:“是啊!”连“你妈妈”这个词也想不起怎么说了,我的心不由一紧。
外婆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两年多,两年多里,她每时每刻都在呼唤着她的家人,直到丧失了最后一点思维和说话能力……
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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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已经走了。我相信,在临终的时刻她的内心一定还在继续呼唤着她牵挂着的家人,家是她的上帝,是她活着的理由,只要她还有一口气,她就要追逐上帝。
我最后一次与外婆告别的时候,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,说:“外婆,我爱你,你知道吗?我好爱你啊!”外婆一双混浊的眼睛微微睁着,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表情。我想到,在她还活得好好的时候,我们做晚辈的很少跟她坐在一起,耐心地听她说话,带她去她喜欢去的地方走走,我们总是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,一年中也难得有一两天关注她。
想到此,我就恨自己。 |